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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屋茅瓦,但泽人不殆的日光从草壁的罅隙里透进来,黑衣面覆甲的青年依旧睨看死物般看着他。
摔到地上这一下,细嫩皎白的掌心也印上灰色的土痕,压平了一缕青色的草。雪游敛睫垂视,要去忍耐心上针凿斧斫的痛,在人生里并不罕见的痛苦再一次惯常地降临到他身上,假如这就是经仙神的手射出的箭矢,以作为对一个身负原孽的罪徒的考验,那么千矢尽中,万箭未移。
没关系,我已经学会了承受一切惩罚,所以没关系…薛雪游纤长的眼睫掩下,却不滴落一滴明亮的泪珠。他微微动了一下手指,被压平的是一根柔软的蒲草,小心地扶正以后,他的声音低低的,又邈远地轻盈:
“他们和我没关系。这件东西,还给你,别跟着我。”
他勉强站起来,将那枚孔雀翎递还给唐献,在沉默里垂着双眼,纤白的颈也低下去一点,踉跄地背过身,要扶墙出去。
“薛雪游。”
唐献的声音一惯很冷,雪游一直看不懂这个杀手的心思,就像他也迷茫地看不懂很多人走近他身边,究竟想获得什么。可他能懂他们不舍的是什么,有些时候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感情走到一个人身边,其实并不重要,唯有在将离别时才会察觉,原来最鲜明难忘的是不舍,它会像漫漫石桥上不起眼的青苔,苗寨角楼的檐下随风铛铛而响的风铃,走过一千遍一万遍,走过日升月沉,沧海桑田,不需回头看看,似乎它也永远都在那里。但世间最脆弱的至柔不会万古不朽,等到旅途终于到了终点,蓦然回首时遥遥相望,才发现原来悔恨那么多,想要留住的一寸温暖,却始终是这一样。
唐献睨看雪游探出的那只白皙润净的掌心,把孔雀翎交还到他眼前。他握过这只手,在雨里冰冷的、抱在怀里时温暖的、纤细脆弱的,每种温度都不一样,但记忆都先于思考牢牢地记得。杀意忽然在这一刻攀升到巅峰,他手掌收紧。
“咯”的一声,杀手修长有力、戴着黑色护套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把那枚孔雀翎折成两段,以唐门锻造暗器技艺之高超、用料之精炼,即便唐献握力千钧,这一枚曾经象征他身份的朱纹孔雀翎想要折成两截也没那么容易。但他折碎了,即便护套下的掌心被勒得生红,孔雀翎还是在他手里碎裂。他冷冷地在视野里看到这一次薛雪游终于循声回头、明亮清澈的双眼怅惘地睁大,圆似珠的一颗泪从他皙润的颊边划落,沿流到纤收秀美的颌角垂下、破碎。
为什么哭?唐献随手把断成两截的暗器掷到地上,心里想的却是这一件莫名其妙的事。难道不应该高兴才对么?烦躁没有随孔雀翎的破碎而被挥去,杀意却消散得一干二净。他大步踏前在掌间捧起雪游润泪的面颊,在一双明澈如镜的眼里看到自己。唐献微微俯颈,淡色冷薄的嘴唇沿着雪游浅红的唇瓣覆上去,更像是发泄的咬一般,滞塞雪游所有挣扎和呼吸,锁在交缠相融的唇息里。在这一刻里他什么都没想,什么也都没要,但呼吸温热绵长,手掌探进雪游下裳内来不及把亵裤紧系的腿心。在腿根的髀罅之间,他抚到那只自己亲手刻上去的蝴蝶,轻缓的摩挲之间,有什么冰凉的触感使腿心发凉——雪游恍回神来,侧颈避过唐献啄吻的嘴唇,受困在男人危险的怀抱间,轻盈的睫上像才落过一场雨。
他惊惶地推开唐献的肩膀,低着眼眸,呼吸软乱不稳,但用力地以拇指跟蹭了蹭被吻得发红润亮的唇,狼狈地从唐献掌间逃开,嗓音低哑,
“你走。”
唐献未应。薛雪游矮他半头有余,湿润的眼睫掩住了两颗明净的眼珠。雪游似乎很生气,忽然抬头,状似厌恶地冷冷看向唐献:
“你有病么?一定要别人骂你么?…你死我也不会管你的,更不会记得你,能不能快走?”
尾音颤得几乎克制不住细密砭入每一寸肌肤的痛楚,雪游秉持着这样狼狈的形容看向唐献,看到杀手的眸光一烁再变,周身气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,但唐献眼眸幽冷以后,却再未做什么,抽身向屋外离开。
雪游扶着墙壁蹲坐下来,纤细的指尖抵着额角,要强忍将落难落的眼泪,因此清丽漂亮的面颊上,五官都剧痛地拧作一团,他颤抖着绷起脊梁,即便喉间哽酸得发痛,也把要掉下来的眼泪咽回腹里。应当一衣雪白的少年道长袍角委上尘泥的灰,他小心地以膝跪伏,掌心被土石硌得痕红,摸索到断成两截的孔雀翎以后,把其上的飞灰吹散,收回腰封里安全的位置。
下山以后他总是在失去,得到的东西少之又少,除了明露留下的图册到哪里都要带着,爱惜地带走,留在自己手掌间的,竟然只有这么一个。
……
“长安进克,天下大势却不知何时止定。这一次选调回长安,说不上会有什么在前路挡着。薛炤,你大可以去更平安的地方增援,不必跟我府走这一趟。”
有一骑轻甲府兵沿官道入京畿,为首披挂明光银铠、掌间执枪的俊毅青年说声平淡,把马缰微勒,遥遥去望记忆里巍美京城的方向。
日光渐渐攀起,更多大唐百姓还在梦中安睡,或还在叛军手中挣扎。李忱仅予一眼便收回看向那个脸庞稚嫩、但身披苍云玄甲持沉重刀盾的少年的目光。
被称作薛炤的少年从大雪皑皑的雁门关来,今年也只十四岁。面庞虽然清稚俊朗,双眼却是纯黑的墨色,深邃得令人心生惧意,不算很讨喜的面相。他很年轻,入苍云军中不过三四载,但已经提得动远不是这个年纪应配备的刀盾,前统领薛直引月门下多出骁勇善战之士,对仇恨尤为深刻铭记。他被送到苍云堡时,面对统领长孙忘情的问题,十一岁余便表现出非同一般的仇恨与勇气,在寻常少年开蒙安读的年纪,他已经提刀作战。他姓薛,苍云军中偶有对他表现与姓氏好奇的人,他只说曾经父母俱死时,蒙统领薛氏族人相救,但为君义,无难不克,舍生忘死。长孙忘情欣赏他的勇敢,因此允许他随军作战,此次苍云军在郭子仪的帮助调遣下增援各处,他随天策府来到斗争直冲的长安。
“从我被哥哥救下来的时候,就发誓以后要站到最危险的地方作战。从前空有誓言,什么也做不到,也对不起他,但现在不一样。”
薛炤出列,凝眺长安城的方向。他其实与李忱都不知道薛雪游此时就在长安,独孤琋决计不会向李忱透露一切。少年目光长凝,
“现在我会一直站在最危险的地方,像在乱世中的人间炼狱,他选择保护我一样。”
……
与陈琢相处虽然轻松,但雪游一直保持着应有的距离,有时比去岁还更沉默。除了在小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、采买青菜药材,他日常便在院中习剑,听冰剑锋绝非温柔玉尺,翩然如鹤翅凝雪的衣袖起落回转,一动一斩的转圜都起落轻捷。纯阳宫武学并非刚猛之路,授雪游大半武学招数的是他师兄周步蘅,其人所走路数甚而比他们以功力气势见长、名震于江湖的紫虚子祁进要更轻盈似云,剑锋所到处雪罡清正,锋鸣粹和。纯阳宫讲道法自然,一呼一吸的吐纳都俯仰有时,雪游静心问剑,实际却无法静心,更似潭心沉寂。
他把陈琢瞒得很好,在陈琢去医馆帮忙时便悄悄出门沿附近几个街坊行走,每一次不论走到哪里,都隐约觉得有人跟随。他知道柳暮帆有暗中派人跟随保护他,但异样的观感在数次试探以后,让他发觉跟着他的既不是唐献,也不是柳暮帆的人,也无杀意。在多次伪装随便走走、采买果蔬换米,把柳暮帆的人甩掉以后,雪游转入一处僻静的小巷。他把听冰剑藏在道襟宽长的雪袍里,在拔剑以后以剑点地,听冰起飞剑满天势,太极气场飒沓而起,剑转两仪雄浑。雪游浓长的乌发与雪色的袍角无风自动,清丽无尘的面上眼眸一瞬不瞬,
“出来吧,我知道你没有杀意,但为何一直跟着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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